文|X像素
近些年,大量青壮年劳动者离开自己的家乡,外出务工、生活,学者将这一现象称为“农村空心化”,这直接导致了农村人口的年龄结构出现断层。与此同时,不合理的城镇化、村庄建设规划,也让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不愿意封闭在这里。
邹满是家里最小的女孩,哥哥、姐姐都在外地找到了稳定的工作,唯独她还在上学。每年放假的时候,她就会回到乡下,家里没有耕地,只在平房里开了两间简陋的招待所,这两间招待所长期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,最后也关了门。
在城市里上大学的邹满,经常因为自己的出身感到局促不安,她不理解身边人谈论的话题,那种谈笑风生让她羡慕又自卑,在和哥哥、姐姐的聊天框里,出现最多的一句话是“一定要离开这个小村,离开这种环境。”
立足之地
一年前,邹满家里人找了风水先生挑选迁祖坟的位置。风水先生告诉她,风水影响了你们的家运,调整以后会慢慢变好。办完这件事情后,邹满的父亲在周围种下几棵松柏,他说,等这些树再次张开树冠,就可以为后代带来庇荫。这令邹满感到十分迷惑,因为来自祖宗的庇荫,并没有盖住自己的影子。
邹满父母最近闹得很不愉快,父亲在村里养猪,忙完还要照顾家里的老人。他给邹满的妈妈打电话,希望她能放弃外地的工作,回到家乡帮他。妈妈直接拒绝了这个提议,理由是自己在外面能挣到更多的钱。听到这样的对话时,邹满通常是默不作声的,她理解妈妈的选择,不离开农村,一家人的生活都难以维持。
过去多年的相处中,母亲在邹满心里一直是贤惠、温和的,父亲是家中的权威。家里做生意或者有重要决定时,母亲一般很难参与决策,否则就会有一场争吵发生。而且,在邹满居住的小村里,几乎每户家里的男人,都会竭尽全力维护自己的地位。
父亲虽然没有文化、脾气古怪,但对三个孩子的爱护并不吝惜。但在一些事情上,父亲的偏爱又让邹满感到心寒。父亲不关心姐姐与邹满的学业和工作,心思全都放在哥哥身上。“家里盖的房子是你哥哥的,没有你和你姐的份。等你毕业以后,不要再问家里要钱了,我们只供你上完大学。”
对这样的事情,邹满已经习惯到麻木。家里装修招待所的时候,父母让邹满和哥哥两人去奶奶家暂住几天,父亲给了哥哥零花钱,没有邹满的。在奶奶家里待了不到三天,奶奶就开始嫌弃邹满吃得多。厨房、地里的杂活她非常熟练,哥哥多数时间坐在奶奶身边,一脸忧愁地看着妹妹辛苦劳作,有时候哥哥心疼邹满,想帮她做事,换来的只有奶奶的训斥。甚至,每天的早饭,给哥哥喝的是牛奶,邹满只能把前一天晚上的稀饭处理掉。
母亲知道邹满得到了这样的待遇,一声不吭地把她从奶奶家接走。邹满第一次明白,这份偏爱不是父亲的错,而是这个村庄里代代相传的“规矩”,她也理解了母亲不愿意回来的原因,宁愿身体劳累一些,也不愿在精神上痛苦疲惫。
二叔一家是整个家族中生活条件最好的,他早早离开了农村,在城市里安家立业。
二叔有个女儿,比邹满大1岁,邹满在8岁时见到了这个堂姐。堂姐身上有着邹满从未见过的“顽固”——奶奶让堂姐去厨房干活,堂姐竟然说了不,甚至和奶奶吵了起来。和堂姐第一次见面并不顺利,一口流利的普通话、前卫新潮的打扮,让邹满感到十分陌生、犀利,但这份犀利,在小村里是极不受待见的。村里人对堂姐的评价是“脾气大”、“养尊处优”,就连二叔也训斥堂姐“应该学一学邹满的性子”。
再见到堂姐,邹满已经成年,堂姐问邹满,“我很好奇,你为什么这么乖?”邹满觉得,自己只是做了长辈心中她应该做的事情。反倒是堂姐的这个问题,让邹满感到有些不安。
邹满与哥哥假期结束返校的前夜,家里人会为哥哥塞满整个行李箱的零食、用品,而邹满一个人收拾许久,也只有空空落落的半箱衣服。告别家人,上了火车后,两人会心照不宣地打开行李箱,哥哥把半箱零食都塞给了邹满。
唯一不变的是离开
假期的时候,邹满跟着母亲去了一趟湖北的猪市,因为家里没有耕地,养殖成了唯一的出路。赶上那段时间,猪市行情回暖,农户纷纷开始养殖。邹满家里养了几十头猪,正准备卖掉时,却不巧撞上了猪流感高发期,村里许多养殖户全军覆没,猪价也从每斤18元降到10元。
因为惧怕一年多的努力颗粒无收,父亲患上了焦虑症,身体逐渐变得虚弱。近一个月的时间里,父亲没日没夜地与母亲争吵——母亲希望立刻出手、及时止损,但父亲还想再观望一下。后来,猪价直接跌到了每斤只有6.5元。
祸不单行的是,邹满家里的猪开始变得病怏怏。母亲彻底爆发了,一年的付出很有可能在一夜之间付之东流,父亲没再继续争吵下去。所幸的是,赶来的兽医后告诉他们,不是猪流感。几十头猪里损失了5头。母亲独自敲定,立刻出发去市场,当天,他们四处找客户,连夜将猪赶上了货车。
与母亲到达湖北市场时,已经是深夜。她俩都穿着脏兮兮的衣服,商行的老板看两人不容易,就给她们安排了一间破旧的小屋,小屋里只有一张不完整的草席。即便此时的邹满与母亲已经很累,却也全夜无眠,听到屋门外有脚步声,就会起床看一看是否有客户上门。
第二天清晨,商户到达,供大于求的现状下,他跟邹满母亲提了极不合理的条件。因为没有讨价还价的经验,母亲不仅没插上嘴,反倒被对方贴上了“猪质量差”的标签。眼看自己母亲遭受商户的白眼、压榨,邹满只能在一旁干着急。父亲不停给她们打电话,了解情况,安慰母女俩,“卖不出去也没关系。”最后,在商行老板的游说下,交易达成了。邹满和母亲回到家后,父亲没有再抱怨过一句。
“那是对我打击最深的一次,我感受到作为一个农户的无助。”邹满下决心,一定要摆脱农民的身份。
邹满的哥哥参加过三次高考,一次比一次不如意。从小就不被看好的邹满,一次高考就走进了大学校园。哥哥是家族未来的继承人,是全家人的心头宝,但也是这份关心,拖了哥哥的后腿。从专业的选择,到未来发展的道路,家里人都想帮他安排妥当,在这种情况下,哥哥变得沉默寡言,一度放弃学业、摇摆不定。在这段期间,哥哥去餐馆当学徒、去工厂里学制造。因为待遇差、缺乏晋升空间,他又回到了提升学历的路。
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整个村庄里。邹满说,有许多同村的人,十几岁就放弃上学,直接外出打工。问及原因,邹满回答,早就业成了大家攀比的项目。
邹满的表弟,因为父母在外务工,没有时间照顾孩子,就把他送回了老家。表弟曾接受过城里比较好的基础教育,但在村中生活时,同龄人对他过去的文化素质并不买单。长辈们也保持着随缘的态度,“上学没什么用,读书读不出名堂,不如直接出去打工,早点挣钱。”潜移默化里,表弟对自己的未来规划变得心不在焉,放弃了学业,模仿起村里长辈在各家游荡、聊天,等年龄到了后就出门打工。在表弟的心中,只要能找到工作,上不上学并不重要,最终都比留在村里强。
农村工作平台很少,就算周边有大型的工厂,村民也会在薪资上遭受歧视。村镇里的老人更希望后代继承家业,务农。受现代媒体、在外务工人员的价值观传播,年轻人不愿意做回报周期长、回报率低的工作,在外务工得到的高回报,往往能带给他们在村中更高的社会地位。
同样,也有回到村子的人。邹满的朋友在外地攒了一些钱以后,看到家乡的街道、超市纷纷开业,就想效仿城市商业区的模式,在街上开一家奶茶店。家人并不支持他,他们认为,奶茶离村民的生活太遥远,不就是奶粉冲水,还卖得很贵。现实打击了这家奶茶店,店铺关闭后,朋友再次踏上了外出务工的路。
在邹满生活的村庄里,街上店铺的牌坊不断更迭,而唯一不变的是离开。
温水煮青蛙
邹满听从医生亲戚的建议,大学选择了临床医学的专业,未来不愁就业。
因为不是重点院校,她在城市医院里缺乏竞争力,而且,城里生活的成本比较高,和乡镇医院相比,市里的待遇也没有高多少。如果选择在乡镇医院就业,邹满的学历是“矮子里面拔将军”,在就业前期甚至可以获得比市内更好的待遇。她这位亲戚就是这样,在乡镇内十分受人尊敬,家境也因为从医变得殷实。
这个医疗世家一代比一代优秀,但与邹满同辈的年轻医生都定居在外地,家里最老的医生也不希望儿孙回到村庄。
村里已经没了年轻人身影,但邹满却盘算起回到家乡就业。她小时候的玩伴也表达了同样的意愿,玩伴学的专业是计算机,在村子里到处托关系,希望能有留在乡镇当教师的机会。可令邹满不解的是,计算机专业是不愁找工作的,反而在乡镇却难有用武之地,放弃4、5千起步的薪资,回来拿1500左右的薪资是为了什么?玩伴放弃竞争,满心只想找个铁饭碗、找个人搭伙过日子、继续停留在家庭的温室中。玩伴的父母很满意,也认为女孩子在农村、在父母身边,是最好的,自己出去混就像是痴人说梦。
她眼中的空洞感、屈服,让邹满的不安愈加强烈。在农村,从小就生活在污言秽语的环境中,长辈不在意后代的素质教育,还要在精神和言语中控制、批判年轻一代人的生活。在邹满的认知中,她的小村,女性是来为自己的兄弟、丈夫、孩子铺路的角色,长辈不会更多关注女性的人生,她们的劳累,都是“自愿”的。
“我不想让我的孩子以后也处在这种环境。”邹满说。像邹满母亲对她的寄托一样,女性要变得独立、要活得有价值、要让自己的孩子生活更好,邹满也将这份寄托放在未来的人身上。可谈及自己,邹满却否认自己有在城市立足的能力。
“离开农村去上学之前,我没有觉得自己受到了不平等的待遇、看法。离开后,我看到了,可我自己却很难摆脱这种根深蒂固的思想。”有时侯,邹满也会好奇,自己的母亲、老一辈的女性是否会有相同的感觉。她身边有过抗争的女性,最终都落下了比较差的口碑。邹满无法知道那些早早走出去的女性,现在过得怎么样。村中对追求自己人生的鼓励,大多数都落在了男性的身上。对邹满来说,她能不被长辈训斥,拿好学历、安分守己,就已经是最妥当的路了。
后来,邹满的哥哥成为了地铁检修工人,租下了自己的房子;姐姐在化工工厂,已经谈婚论嫁,定居在市中心。哥哥、姐姐只有在过年的时候会回到村里的平房,给家里老人带一些保健品,但停留的时间不会超过5天。他们的新生活、新形象一直激励着邹满,邹满也一直向往自己能有这样的生活。
“他们已经不愿意在家里多待了。”邹满说,“他们也曾希望改变上一代的想法,改变家庭环境。”
姐姐鼓励邹满,“你要离开这个村庄,才能离开这种环境。
台下鼓掌的人
上大学的时候,邹满曾省下自己的生活费,和室友一起去外地穷游。碰巧,那个城市是邹满二叔一家定居地,堂姐那段时间也在家中,但邹满这次旅行计划没有告诉堂姐,她怕麻烦堂姐。与同学去餐馆吃饭时,她不参与点菜环节,菜单上的菜式是她听都没听过的。邹满说,自己不敢逛街,因为她不认识商场里的品牌,许多商品的价格让她望而却步。
邹满化的妆容非常简单,涂上与肤色不搭的粉底,涂上口红,歪歪扭扭地描了几下眉毛,就大功告成了。她说自己还在学习化妆的路上,身边的同学谈论的美妆产品,她不懂,私下自己会在手机上搜索那些叫不上名的产品,一个一个了解用途。堂姐曾经给她推荐过一些大牌香水的平价替代品,她才慢慢学着喷香水。
学校的活动,邹满说自己参加了不少,但她永远是在台下鼓掌的人。台上谈笑风生的演讲,比赛中专业激烈的争论,是邹满羡慕又自愧不如的。她从不主动参加任何竞赛,与同学的基础素质之差,需要让她用更多的时间专注在课业上,对邹满来说,挂科、延迟毕业会带来她承担不起的风险费用。
邹满说话时,显得有些紧张、局促,每说一句话,她都要想很久。谈话中的沉默时刻,她会用尴尬的笑声带过。这份谨慎、自卑,也是邹满心中最想要改变的性格。她的哥哥姐姐身上也有同样的特质。但自从他们离开家乡后,就变得更加健谈了,邹满相信,这份从乡村带出来的局促,最终也会随着经历而消失。
在医院实习时,带她的老师经常用假期的时间去不同的地方游历、做志愿医生。老师心怀苍生的信念让邹满十分敬佩。她也决定继续深造,为自己在城市立足,争取更大的概率。如果能拿到更高水平的学历,家里人就可以在去哪就业的问题上,少说她几句。
在家人心中,邹满一直保持着乖孩子的形象,但她偶尔会把自己关在屋里,打开电视剧,开几瓶啤酒以作消遣。“这应该算是家里唯一前卫的传统了。”邹满的奶奶与其它老年人不同,她从年轻时就开始喝酒、抽烟,不在乎外人的看法。说到这里,邹满认为,这是奶奶身上最酷的地方,因为奶奶喝酒,全家的女孩喝酒都不会被骂。
在村中成长的日子里,噙满委屈的时刻是邹满最不愿回忆的往事,在那些时刻,父母、同辈细微的关心支撑着她。农忙时节、儿童嬉耍的热闹早已在乡村销声匿迹,她与所有年轻人一样向往着城市的热闹。
远处半坡上的几棵松柏伫立在油菜花田中,上次祭祀踩出来的土路已经被野草覆盖。邹满努力记住这片田野的样子,以后的日子再回来,她可能就成了外乡人。
(本文邹满为化名)